过圣诞节

眼看着无神论者要开始过圣诞节了,心情特别紧张,就像过情人节的时候没有女朋友。

记得小的时候母亲会带我去保罗堂过平安夜,听兄弟姊妹们唱赞美诗,手里拿着歌词的传单,勉勉强强听懂唱的内容,特别尴尬。但对教会印刷物并不陌生,因为每个周末的时候总是能拿到短篇的圣经故事,我也确实是把它们当做故事来读的,亚伯拉罕、雅各、大卫、所罗门。在肯尼亚做交换那半年,一位鲁沃族(Luo)的好朋友对我把圣经比作故事书或历史书的做法非常不满意,他觉得圣经写的故事是没有时间限制的。当然,他对圣经也有自己的理解方式,比如他觉得圣经中并没有关于人一定要一夫一妻的描述。

后来在汉堡生活,天主教和新教都有很多信众,慢慢了解了宗教到底是什么。其中一位导师常开玩笑,说汉堡人实际上特别保守,连天主教的人和新教的人结婚都称为跨族婚姻(Mischehe),我当时都不知道如何插话,因为母亲的教会其实并不属于天主教或新教,是星期六去教堂的,教堂最近的分支在坐火车一小时车程的不莱梅,主理是一位黑人。也并非信众很少的教会,回国时母亲将我介绍给一两个在我出生城市念大学的东非学生认识,原因只是因为他们去同一所教堂,我猜十有八九是在教会组织的平安夜上认识的。最近一次遇到这个教会的成员是在英国拜访老师,在海岸边散步时,一位非洲的女性拿着圣经慷慨陈词,希望路过的人可以早日皈依获得救赎。导师说,你母亲一定对她们很熟悉,又让我尴尬不已。

所以圣诞节是个有意义的节日,它的意义在于世界上的很多人都认为它有意义,并自发地为它做些什么。可能更重要的是,当一件事情已经很有意义的时候,就没办法否认它的存在,作为个人,毋庸说批评,连了解它的点滴都需要更仪式化。圣诞节是纪念耶稣基督的出生日,耶稣基督的生母是玛利亚。并且,在古兰经里耶稣(Isa)也是一位先知,并且也认为耶稣是由一位处女即玛利亚(Maryam)所生,但穆斯林们并不相信耶稣是被钉在十字架上死去,穆斯林更相信耶稣的无罪和奇迹,在摇篮里说着话,使死人复生,让泥土变成鸟:「我确已把你们的主所降示的一种迹象,带来给你们了。我必定为你们用泥做一个象鸟样的东西,我吹口气在里面,它就奉真主的命令而飞动」(马坚译《古兰经》第三章第四十九节)。在沙特留过学的长者有一次在长途车上问我:「你觉得神(斯瓦希里语 Mungu)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上,只是为了吃吃喝喝的吗?」在那之前,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,我只是很爱苏菲派诗人鲁米(Jalal ad-Din Muhammad Rumi)的诗:「我的身躯 | 微不足道 | 怎能容纳下这无限的圣爱 | 我的眼睛 | 体积虽小 | 却可摄入无穷的宇宙」。

也开始慢慢记起来德语歌「安静的夜,神圣的夜(Stille Nacht, heilige Nacht)」的歌词,还有在国内求学时的光景,好几位来自前东德地区的外教坚持大家要一起唱歌时的表情,那么亢奋激昂。我现在觉得,有一些传统,自发地会对自己附身的时间和地点有诉求,在特别的日子里,即使是平日声称自己最开放、最容忍的一群人,也是会去坚持的。外教会要求学生们一起唱歌,因为也许语言的学习从来都不是一种工具的授予,而是一种对传统和思想框架的承认与发扬。在德裔人口不占多数的伏尔加河、黑海畔,施瓦本人(Schwaben/Schwob)的小村庄里,作为天主教徒的人们只能在家里默默庆祝,轻轻地唱圣歌。最近柏林圣诞市场被人用卡车碾了,死了人。我觉得这不是一场向着基督徒示威的事件,而是向所有庆祝圣诞节的人提了一个问题,圣诞节到底是什么,应该怎么过。看上去开放的社会总有各种各样框架的问题,以及这些问题的提问方式。有一些争斗看上去是宗教与宗教之间的,但也许是关于有宗教与没有宗教的、以及宗教需要如何去诠释的。

信仰,不管是哪种,基础都在变得越来越不牢靠。并不只是宗教的信仰,也可以是对科学、民主、知识、甚至是对任何概念或观念的完全信任。模棱两可的事件越来越多,可是同时人们又希望这些问题可以被更简单、直接、公开地给出答案,可实际上,在当我们对世界了解得越来越多的时候,发现这些了解的东西周围,又会多出更多的不清晰,就像光和影一样。我们以为我们在有生之年什么都可以知道、都可以达成、并且我们总觉得知道正确的提问方式,就像知乎一样。很少有人发现,人的信仰是非常复杂的,至少取决于和你沟通的是谁、以什么样的方式、以及对方和你互相了解的部分又有多少。哪有像白纸一样的人呢?

 

ynshen